门外月色清冷,他站在廊下,深吸了一口夜凉的空气,肺腑间一片冰凉,脑子却异常清醒。
福伯的態度很明確:不干涉,甚至默许他动用资源,但绝不会直接出手。
阳光有些刺眼。
他站在院子里,看著自己的手掌,八段武者的力量在脉络中无声奔流。
自己问心无愧吗?
他闭上眼,码头血战的腥气仿佛仍在鼻尖。
赵宏武染血的狂吼,史密斯那评估货物般的眼神,白小楼惊惧苍白的脸……碎片般的画面在脑中飞舞、碰撞。
他忽然睁开眼,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冷冽。
他需要知道史密斯洋行,到底想做什么。
接下来的几天,竹观鱼依旧每日在码头处理帐目,巡查仓库,一切如常。
只是在不经意间,与张把头喝酒閒聊时,会多问几句近来哪些洋行货船往来频繁。
他並未动用赵宏武明面上的力量,那太显眼。
他利用的是码头本身——这个庞大、杂乱、信息流淌不息的黑市枢纽。
借著核对赵宏武吩咐加强戒备的几处仓库防务,他自然地巡视了码头区边缘靠近洋人租界的几个货栈,记下了守卫换班的时间、巡逻路线、以及货栈的结构布局。
通过王平——赵宏武的心腹手下。
竹观鱼请他喝酒,几碗烈酒下肚,王平话多了起来,抱怨著近来码头上盘查严密,好几家洋行的货物都被卡了,尤其是史密斯洋行的,二少爷似乎盯得特別紧。
“特別是那些装古籍、旧书画、瓶瓶罐罐的箱子,”王平打著酒嗝,“宏武哥特意吩咐了,要开箱细查,说是怕夹带烟土,其实谁不知道,史密斯洋行最不缺的就是那玩意,他们正经生意做得更大……”
竹观鱼为他斟满酒,状似无意地接话:“这些老物件,洋人买了做什么?当摆设?”
“谁知道呢!”赵平摆手,“听说是什么基金会委託收购,研究什么东方文化……呸,说得挺好听,还不是看啥好就拿啥!咱们的好东西,都快被他们搜刮乾净了!”
基金会?
竹观鱼眼神微凝,想起了白小楼那夜低语的那句“《镜水月》不能给他们”。
线索渐渐串联起来。
又过了两日,竹观鱼藉口外出採买些个人用度,去了法租界边缘。
他穿著不起眼的灰布长衫,戴了顶旧毡帽,像个普通的小职员,在几家洋行仓库附近的茶馆、烟馆流连。
一包烟递给看守仓库的华裔护卫,几句“大哥辛苦”、“这洋人的差事油水足吧”的閒聊,便套出不少零碎信息。
史密斯洋行租用的三號仓库存放的多是“易碎品”,守备最严,不仅有洋人监工,还有一队据说从南洋雇来的护卫,身手硬朗,配的都是短枪。
而且,每隔几日,便会有专人將一批新收来的物品登记造册,用油纸包好,放入特製的樟木箱中,似乎准备运往海外。
运输格外小心,某些特定编號的箱子,一律由史密斯带来的亲信亲自押运入库,避开工人的手。
仓库位於法租界边缘,毗邻新建的跑马场,守卫是高价聘请的洋人保鏢公司,配有狼犬和最新式的报警装置。
一个名字被多次隱约提及——“派屈克基金会”,海外来的,据说能量巨大,与多家顶级洋行和大学有合作。
史密斯洋行,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派屈克基金会,目的绝非“收藏”!
他们是在系统性地搜刮,像筛子一样过滤这片土地!
目標直指那些隱藏在民间、甚至被视为迷信荒诞的秘传文化、武学、药方!
他们试图解析、破解,然后……据为己有!
竹观鱼坐在灯下,指尖划过书页上那行硃砂小字,眼神冰冷。
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人,但这些国家大义上面的事,孰轻孰重他还是分的清的。
窗外,夜色深沉,租界方向隱约传来跑马场的喧囂和电车的铃响。
几日后,午后微雨。
丹桂园戏楼门前比往日冷清些,檐下掛著水珠,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著天光。
竹观鱼撑一柄黑布伞,准时到了。
他依旧是一身靛青长衫,乾净挺括,像是寻常读书人来听曲消遣。
门口检票的伙计认得他——或者说,认得那日他与赵宏武一同出现在百乐门。
態度便格外殷勤几分,引他入了场,安排在二楼视野颇佳的一处雅座。
园子里已坐了七八成客,多是长衫老者、带著家眷的商户,也有几个穿著学生装的年轻人,低声交谈著。
空气里瀰漫著潮气、茶香和淡淡的烟味。
锣鼓未响,气氛略显沉闷。
竹观鱼要了一壶龙井,几样乾果,便静静坐著,目光看似隨意地扫过台下。
他看见班主在后台帘子边探头探脑,额头冒汗,神情焦虑,不时向外张望,像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。
他也看见,靠前排最好的几张桌子空著,明显是给人预留的。
茶水送上来,热气氤氳。
竹观鱼斟了一杯,並不急著喝,只看著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。
时间点滴过去。
约定的开戏时辰已过了一刻,台下渐渐起了些骚动,有客人开始不耐地叩桌子、咳嗽。
班主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不住地擦汗。
就在这时,园子门口一阵喧譁。
几名穿著黑色雨衣的壮汉率先闯入,目光冷厉地扫视全场,隨后分开两旁。
罗伯特·史密斯带著陈襄理,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。
他今日换了身棕色格纹西装,依旧叼著雪茄,脸上带著志在必得的淡淡笑意。
他们身后,还跟著几个洋人男女,衣著光鲜,好奇地打量著这中式戏园,低声谈笑。
班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迎上去,腰弯得快到地上:“史密斯先生,陈先生,您们可算来了!位子都备好了,最好的位置!”
史密斯微微頷首,看也没看班主,径直走向那预留的首席。
陈襄理则停下脚步,对班主低声吩咐了几句。
班主脸色一白,连连点头,隨即慌慌张张地跑向后台。
竹观鱼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。
水温正好。
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
而且阵仗不小,看来史密斯对那《镜水月》,是势在必得。
锣鼓点终於敲响,略显仓促。
幕布拉开。
白小楼登场。